Tanah•Air 水•土:A Play In Two Parts(《水•土:二部曲》)的演出有种凝重的气氛。也许是历史空间带来的沉重感,也许是夜幕低垂那个时刻带来时间流逝的沧桑感,也许是“土”和“水”本身散发一种应该被严肃以对的姿态。
“土地”是多么严肃的一件事情啊。自古至今多少人把珍贵的生命投放在里面,有的值得,有的白白牺牲,有的迫于无奈。今晚坐在这里的观众,又有多少人知道曾经有多少生命走过我们脚下这片土地?我们是否在乎过这片土地的前世今生?演出的第一部分《土》试图呈现历史的部分面貌。时间是距离当下大概两百年前,但我们没有像一些“体验式”的活动那样“走入”历史,而是看着一个身穿白色服装的说书人走上台,冷静地对着我们以华语叙述一段类似传说的故事。同一个时候,五只从四周进入表演区的黑色“精灵”,在台上、台下、周围舞动、列队、跳跃、攀爬、翻滚… 他们似乎非常熟悉这个地方,仿佛是一直存活在时间走廊里、守护着这片土地的灵魂。在现场音乐的伴随之下,他们的动作时而张狂,时而沉着,像在嬉戏,也像在祭祀。如同黑色与白色的分别,这些动作似乎和说书人在说的故事没有交集,精灵和说书人看起来处于两个不同的境界。
我尝试理解这一切,想要搞清楚黑与白之间的关系。我是不是在寻找属于我的依归?我是属于白色的这一边,还是黑色的那一边?我想知道的土地的来龙去脉,是在说书人的故事里,还是在精灵的舞动里?哪一方才有资格和权利去叙述这片土地的历史?舞台背后是马来传统文化馆的主体建筑,它曾经是统治者的宫殿,如今王室已不复存在,但在今晚的演出中它是被灯光照得最亮的一个,看起来它被赋予牢固且巨大的形象,短暂恢复了王室的生命气息。我才发现,这不是历史回顾,这是祭祀亡魂的仪式。这是向历史深处探索的前导或序篇,先向土地、环境和逝去的灵魂请示,请求允准,让当下和过去的时空可以连结。我感觉到连接正在尝试发生,但可能两边接口的形状不太对称。坐在观众席的我不知道两边是否接上,甚至可能接不上后弹开得更远。然后我觉得我是属于白色的,因为我很可能像那说书人一样,一直以“第三人称”和自己的语言 - 一个相对比较迟来的语言 - 诠释着这些好像与我无关的历史。那么冷静,那么泰然。但我又能如何呢?我又如何知道我在这片土地上和历史叙事里的位置呢?我若想参一脚,我会被某种权威告知:“You have no stake here” 吗?身上洁白的衣着,能够让我沾上这里的泥土吗?
《土》在演出和观众之间创造了一种“远”的距离,接着登场的《水》则不一样。短暂休息之后,观众进入室内的表演厅里。与户外的《土》相比,《水》和观众的距离是“近”的。第一排的观众甚至可以一伸腿就踏入表演区内。表演区的地板上以粉笔画了新加坡和柔佛南部的地图,演员就在上面走动。这里还有一些简约的方形箱子,它们被排列成一艘小船的形状,上面摆放着一些普通的生活物品,并以透明展示箱盖着。我们知道《水》是关于实里达族人的故事,他们是以海为生的族群,我感觉这个舞台设置在第一时间就拉近了观众和实里达族人的距离。演员开始说话,台词和口音是剧组采访实里达族人时收集的话语的真实重现。我可以怀疑这里面的真实度有多少,但剧组定义此剧为“引录剧场”(verbatim theatre),我愿意相信他们据实呈现采访内容,并且以现场观众里来自对岸村庄的实里达族人对演出里出现熟悉语汇而发出的反应来看,这些台词的真实度应该是不低的。
也许这是“近距离接触”这个族群的其中一个最佳方式。很多时候我们期待拉近距离可以接近真实,而这个“接近真实”的欲望可能源自于好奇。我对实里达族人好奇吗?“实里达”这个名字我并不陌生。实里达蓄水池、实里达机场等等都离我住的地方不远。当我被告知这些名字都来自一个已不住在这里的族群,我好奇:他们为什么要离开?他们现在在哪里?他们怎么样了?《水》试图忠实地在这里呈现他们的“声音”。聆听了这些声音后,我的心情也在我意料之中,就是“同情”。同情他们被遗忘,同情他们被“驱赶”,同情他们在今天还持续面对着失去栖身之地/水的风险。“近距离”带来“同情”,这个关系直接明了,但似乎也预示除了同情就无法做得更多。我想起进入剧场之前,几名演员在剧场外摆出如合照般的姿势,静止不动,看起来像蜡像。演出最后一幕,竟然也是各演员站在木箱上,一动也不动,好像在等待观众给他们拍照。“真实”的人物,好像又是“假”的。还有那些透明展示箱里的物件,也都可能只是”假”的,只是展示品而已。
这个“近距离接触”带来的“真实”,可能是假的,也有可能是逐渐由真变假。在面临生存危机的这个时候,这些实里达族人之中有人用摄影把他们的生活记录下来。演员在演绎这个部分的时候,有的手上有真的相机,有的只是双手假装握着相机,手上是空的。对我来说,这除了是记录真实,也是暗喻把握不住的真实。当他们的村庄被越来越逼近的填海工程和高楼大厦击退之后,实里达族人就会成为传说,离开我们真实的世界,成为博物馆、蜡像馆、影片、照片里的影像或形象。到了那个时候,没有了“真实”,我的“同情”会变成什么?
这或许是我感觉凝重的原因。除了场地环境和天色这些外在因素之外,我在看完演出后,发现对于“土”和“水”的把握竟是如此悲观。戏剧盒长期关注土地议题,多年来制作《不知岛》系列、《在不久的将来》等等,聚焦土地政策和规划的变更以及社群和文化的消逝。这次在“开埠两百周年”的氛围中推出《水•土:二部曲》,无论是否只是巧合,都无可避免与纪念活动的浓厚官方色彩形成对比,引出对于土地与历史的话语权、诠释权或拥有权的思考。我在想,一直以来是不是都在面临失去或即将失去时才做出回应,才去思考“权力”的因素,以及“权利”的获取与使用?我悲观的理由,是不是在巨大权力的面前,只能处于被动?是不是因为,无论是在《土》里冷静地、泰然地保持一个远的距离,还是在《水》里走近聆听别人的声音,产生同情,我们都不知有没有下一步的可能?我们该如何“夺回”权利,去处理或经营属于自己的“tanah air”(结合马来文“tanah”和“air”二字即是“家园”的意思)?此刻,如何认知我们的权利和权力在哪里?未来,如何使用和延伸这些权利和权力?这些,都是接下来要问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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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nah•Air 水•土:A Play In Two Parts
由 戏剧盒 Drama Box 与 马来传统文化馆 Malay Heritage Centre 联合主办
马来文化节 Malay Culturefest 2019 节目之一
日期:2019 年 10 月 16 日
时间:晚上 8 点 15 分
地点:马来传统文化馆 Malay Heritage Cent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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