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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评】独角戏 · 在这个世界里你是否独自一人?

13 Nov 2019
文:Max
图:Tuckys Photography

我第一次看这部戏的时候是在排练室里。排练室的空调没有剧场里的那样强劲,所以排练一开始,这部戏的唯一演员钟达成躺在床上的时候,他是没有像正式演出那样盖上被子的。我可以清楚看到他光着上半身的身体,他的肌肉和骨骼的形状。他虽然只是躺着,但似乎也已经“入戏”了。我盯着他的身体看,他好像没在动,对,连呼吸时的起伏都没有。当然,后来他还是动了,他从床上下来,开始说话,但我不知道他在对谁说话,我不知道他是谁、那些话从哪里来、往哪里去。而且,他还是“没呼吸”的,他的胸部、腹部、肩膀的肌肉都一直待在原位,仿佛,只有说话的声音和文字从他的口中传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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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这角色是一个机器人?有可能,但不像。他的肌肉我还是感觉到质感的,还是有温度的,他的眼眶里还是湿润的。但就是没有呼吸。没有呼吸,意味着没有生命的气息,没有生命的脉搏,没有节奏,没有动能。或许因为这样,我感觉到他说的话,似乎不是从他身体内部发出来的,而是从另一个人,透过他的身体,传出来。我开始想象,有一个角色,在钟达成的身后某处,透过钟达成的身体,表达了这个人的存在。或许可以这么说,钟达成的身体,是一个角色的载体。又或者,是导体。

载体或导体都好,其实任何表演都是这样的吧,演员倚仗身体扮演角色。独角戏的演员常常需要转换角色,我们看着同一个身体“出现”很多不同的角色。如何“有效地”让观众接收到不同角色出现时的情形,如何只用一个身体制造不同角色之间的互动和冲突并让观众感受得到,如何只用一个身体在剧场里散发足够的能量来吸引观众的目光…… 可能都是独角戏的先天性挑战。

不过独角戏对新加坡观众来说是很熟悉的。早期户外街边的“讲古”是一种受欢迎的表演方式,像摆地摊那样,一个说书人,一炷香或一盏灯,对着围在身边的群众讲故事。八十年代中期,在剧场里出现了两部如今被认为是经典的独角戏作品 - 《棺材太大洞太小》( The Coffin is Too Big for the Hole )和《娘惹艾美丽》( Emily of Emerald Hill ),至今仍以不同形式上演并被广为讨论,成为本地剧场发展史的重要组成部分。还有,钟达成的作品中,最让人印象深刻的其中一部 - 《根》 - 也是独角戏。他一人分饰十几个角色,为观众叙述了他一段寻根的旅程,以极个人的故事牵动着观众的情感。

独角戏的表演方式或许和讲古存在某种关系。以形式来看,一些独角戏和讲古一样以简朴的服装、道具和舞台,以及亲民的形象,营造了贴近群众和草根阶级的气氛。Corrie Tan 在书写新加坡的独角戏发展史时如此形容《棺材太大洞太小》:

“Anonymous, blending in, like everyone else. His attire echoed the type of clothing that itinerant Chinese storytellers wore during the colonial period and into the 1960s...” 

观众看着眼前这名演员,获得一种视觉上“都是自己人”的感觉,亲近了,自然较乐意也较容易接受演员呈现的叙事。

在另一部经典《娘惹艾美丽》里则不一样,演员的手法是“成为角色”。通过细致的造型设计和肢体语言,让观众相信眼前的这个人就是故事里那个角色。Matthew Lyon 在剧评中如此描述看完演出后的体验

“... coming out of the theatre, my Peranakan friend said that he had just seen his mother on stage. What higher praise?”

这种类似“附身”的效果,感觉是演员的身体里住着一个人物。演员的身体就是人物的身体。如果这个人物的背景或故事和观众产生连结,那么这段表演就抓住了观众。又或者,它依靠的是一种观众看到“某个时空的人物出现在剧场里”的奇妙感觉。观众甚至可能还有“找碴”的欲望,等着看演员的身体忽然承载不住人物的“出错”时刻。

“附身”的手法若是使用在一人分饰多角的演出上更是奇妙和精彩。看着不同的人物瞬间出现在眼前这个演员的身体上,这可以是一种接近“奇观”的感觉。观众仔细观察角色转换那一刻的细节,享受角色与角色之间差异带来的快感,以及赞叹和仰慕演员的高超技艺,就像 Jocelyn Chng 在《根》的评论中提到:

“... one could not help but admire his natural charisma, and his skill at portraying the many different characters he met along his journey, switching between them with amazing agility.”

独角戏还有一“利器”,就是“打破第四面墙”。除了像说书人般直接对观众说话,有的演员也和观众直接接触。Ong Sor Fern 在评论最新演出版本的《娘惹艾美丽》时这样形容 Ivan Heng 的表演:

“From playfully singling out someone in the first row for reading the programme instead of watching the action to mock-scolding startled latecomers in a classic schoolmarm tone, Heng was in his element.”

这样的表演方式极具“娱乐性”,让整个剧场空间里的每一个人都“打成一片”,使观众在投入故事情节和人物情感之前,只需要融入现场气氛中就能达到与演出产生联系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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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何种手法,独角戏演员一般上都会把角色演绎得很生动,观众被角色的特色和演员的某种魅力吸引住,对他产生兴趣,进而跟着他的步伐,接收他的叙事。但《恶魔日记》里这个角色一点都不生动。钟达成的演出似乎拒绝生动。黑箱剧场里的演出空间虽然让他很接近观众,但他不看观众,视线永远偏离观众的方向。他也没有“气息”(看起来没在呼吸)。所以他不像一个人,或不像一个完整的人。之前提到载体或导体,我的感觉是他更偏向后者。他的身体没有搭载着一个角色,没有赋予这个角色在个性上或肢体上有任何特色。他不像说书人,也没有让角色“附身”,更没有“打破第四面墙”。他在做的,只是让一个角色通过他的身体流出来,让我们依稀感受到一些轮廓和质感。

“演员的身体成为角色的导体”这种手法,我不知道在独角戏这个类别中是否是“异类”,但“拒绝生动”似乎是比较罕见的。在排练室里钟达成对我说过,他不希望(这部戏的)表演娱乐观众,他想探索“吸引”观众的最小力度,寻找观众注意力“集中”和“分散”的分界。这在独角戏的先天条件下是一项挑战,不过似乎非常契合剧本的设定。钟达成“不生动、无生活气息”的演出,对应着主角在故事中的世界里有种模糊的存在。我们摸不透演员身后那个角色,表示我们对故事主角的了解也是不清楚的。但除了切题之外,钟达成的这个手法,这个探索或实验是否成功?

其实当我在剧场里看正式演出后,我就发现这个实验已不再那么重要。“拒绝生动”的表演方式或许可以被看作是独角戏类别的一次尝试,但《恶魔日记》不是“单纯”的独角戏,钟达成在台上并不是“单打独斗”。他的“好伙伴”,是剧场里的气氛。实际一点来说,是舞台设计。我感觉到,演员在“生动”上的缺乏,舞台为他补足了。舞台创造了这部戏和这个演员或角色需要的“世界”,一个“生动”的世界,来达到与观众的沟通。我想起独角戏还有一种特质,就是“一个人面对慌乱和压迫的世界”的状况。Corrie Tan 如此描述这种特质

“Perhaps another reason why the monodrama occupies such prime estate in Singapore’s theatre history is because of the David and Goliath imagery it evokes - of one person facing an oppressive, chaotic world and trying to make sense of it, or standing up against what they believe is wrong and should be righted … draws out the magnetic vulnerability of the single person on stage - regardless of whether the performer channels 12 characters or just one. And this, in turn, evokes a sense of communal empathy.”

我在《恶魔日记》里也看到这个状况。戏中主角独自一人面对一个“不太友善”的世界,所以创造这个“世界”的环境条件是提示这个角色的特性以及塑造观众体验的一个手法。满墙的文字和昏暗的灯光,观众一入场就感觉到压迫感。缩在房间一角的床,隔绝孤僻,仿佛整个世界都与它无关。躺在床上的人更是如此。我觉得这个方形但呈四十五度角摆放的场景设计,自然地把床和角色放置在中间的位置,形成一个焦点。在视觉上这有了一个聚焦的效果。当演员从床上下来,在房间里走动,他的动态从中心点扩展开来,我们就自然跟随他的脚步。光着上身的他,显得格外脆弱。我们看着他在他的世界里,无论他的世界是否只是这个小房间,还是整个社会、全人类、全宇宙,我们都是看着他独自一人、手无寸铁在面对。尤其当整个表演空间和道具都几乎静止不动,只有他在动,观众对这“独自一人”产生一种同情或怜悯感,期待观看他如何独力面对这个空间里的一切,或专注于每一个细节,桌子、轮椅、墙上的字、没有反射的镜子、封闭的窗…… 是如何把他困在这里的。这种同情、怜悯、期待或专注,支撑着观众看戏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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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在钟达成身后的角色还有一个,就是这个“世界”,透过他的身体流出来的是这个“世界”。我们感受到的,其实更多的是“世界”在主角身上引起的效果。这个“世界”里的各个元素:路途、距离、阳光、海水、人的外表和装扮…… 以及这些元素带来的感官刺激:闷热、疲倦、饥饿、恶心…… 这些感受影响着他做每一个举动的选择。可以这么说,影响着他的不是身旁的人,而是世界。他在这个世界的存在,取决于环境客观因素带来的个人选择,而非其他人的主观。即使在终极的审判面前,那些一轮又一轮的人性和价值观的判断,那些主观意识对他的诠释,反而让他更清楚知道,他自己的主观和对环境客观因素的个人选择,才是他存在这个世界的最大或唯一意义。最后他大声喊出:“与你何干?!” 这是最强烈的“主权宣示”,之后他“整装待发”,准备迎接下一段人生。也许那是更清楚的人生。

但是这或许对观众来说也是不重要的。我们看不清楚演员身后那个角色,可能也是因为,那个角色的主观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我们如何在眼前和身边这个空间的客观情况做出选择。这就是我们每个人存在的意义。独角戏演员生动与否,“附身”与否,都是和剧场空间里的环境一样的客观条件,结合了我们自己的选择,才构成意义。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是独角戏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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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魔日记》
由 十指帮 呈献
日期:2019年10月25日
时间:晚上8点
地点:戏剧中心黑箱剧场 Drama Centre Black Bo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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